文學方生方長 鄉土常寫常新(藝海觀瀾)
喬 葉
因所處時代環境有別,即使都屬于鄉土書寫,不同代際的作家所寫的作品自有不同。在鄉土文學的鏈條上,我一直期待能有自己的“新質”表達。
“所謂老家,怎么說呢,這個圈看怎么畫。可大可小。在國際層面上,所有中國人都是一個老家。到了國內,老家就縮小至各自省份,同一個省里的,往下就細化到了市縣鄉鎮……直至到了村,才算到了老家的神經末梢,再沒處分岔?!边@是我的小說《寶水》里的一段話,很多讀者反饋說很有同感。
追溯起來,這個感受其實來自我多年來的體察。隨著年齡增長,我慢慢發現一些詞語也會隨時間生長,就比如“老家”。很小的時候,只以為生我養我的楊莊村是老家。后來去修武縣城工作,以為算是離開了老家。再然后調動到了省城鄭州,突然覺得焦作市和修武縣都是老家。幾年前又到了北京生活,此時自然很明白老家這個概念可以擴展到整個河南。
對鄉村及鄉土文學的認識和理解,于我而言也有一個漫長的發酵過程。在河南文學的譜系中,鄉土文學具有深厚的傳統。但我年輕時頗有些排斥鄉土,在寫作心理上總是試圖與之保持距離。十幾年前曾有評論家問我:許多前輩作家都有一個甚或數個相對固定的寫作地域,比如莫言的高密鄉,賈平凹的商州,蘇童的楓楊樹,你內心有沒有類似的精神故鄉?
沒有。我當時很決斷地這么回答。那時候以為這應該跟生活背景和成長環境不同有關。許多文學前輩的鄉土記憶完整堅實,因而能成為他們的經驗資源,其建立的文學世界也不可避免會受到這種記憶的影響。而我們這代人移動頻繁,一般沒有長期的固定的鄉村生活經驗,寫作資源相對來說就分散多了。
但其實,怎么可能沒有呢?只是彼時懵懂不自知。不過沒關系,時間會讓你知,生活和文學的教育也會讓你知,你寫下的作品更會讓你知。粗略盤點一下這些年的作品,我驚訝地發現居然有那么多篇都是故鄉在場的證明,其中的典型例證就是《最慢的是活著》。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有讀者緣的中篇小說,自發表以來,獲得包括魯迅文學獎在內的7個獎項,不斷地被再版,陸續已有8個版本。這促使我思考這部小說為什么受到歡迎。小說寫的是“我”和奶奶的故事,祖孫情感固然是一種很基本的共通情感,但讀者顯然更被文本中的奶奶打動。而奶奶不過是個最普通的鄉村老太太——鄉村,我找到了這個關鍵詞,由此開始重新認識鄉土的力量。這種力量如此深沉,如此熾熱,和小說中的奶奶一樣,最恒常、最穩定也最讓我們信任和心安。
接著,我以老家鄉村為背景創作的非虛構文學、中短篇小說和近10年的3部長篇小說,字如腳印,每一步都是在向故鄉回歸和深入。
《寶水》是這種力量的最新生長。被觸動的時間節點是在2014年,我到河南南部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莊參加文學活動,看到村民們一邊維持著農耕生活,一邊開飯館、辦民宿,接待著八方游客。村莊的氣質既有傳統意趣,又有勃發生機,封閉與開放在人心人情里引起的震動尤為豐饒,和我童年記憶中的鄉村很不相同。這種活潑潑的變化、這種生生不息的鮮靈靈的新,吸引著我,讓我意識到這既微且巨的鄉村新變多么值得書寫。
因所處時代環境有別,即使都屬于鄉土書寫,不同代際的作家所寫的作品自有不同。在鄉土文學的鏈條上,我一直期待能有自己的“新質”表達。在《寶水》中,我把中國當下鄉村人們的生活經驗、生活意識與生活向往作為重要的表現內容。這些內容是社會發展在文學創作中的必然呈現。比如因為城鄉之間的頻繁流動和邊界變動,人們普遍擁有的是一種城鄉混合疊加的復雜體驗,《寶水》的人物和故事就比較集中地表達了這些體驗。
我已越來越深刻地領悟到:故鄉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文學基因,我就是這塊文學土地的莊稼。而這個故鄉,這個歷盡滄桑的故鄉,這個在歷史的風云激蕩中既古老又年輕的故鄉,這個傳統與現代交織的故鄉,她在漫長的歲月中結晶沉淀出來的厚重的情感記憶和文化縱深,她元氣淋漓的現場感、城鄉混合疊加的復雜經驗和豐富寬闊的時代性,意味著文學書寫的無限可能——這文學方生方長,常寫常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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