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明文化周末:老漁把式說古
【邊寫邊畫】
作者:阿占(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)
老漁把式一生行走于自然的刀鋒,滿臉粗獷美學,海蝕風蝕讓他們呈現出雕塑才有的金石之氣。海代表無限的可能性,無數的方向,不確定的道路,稍有閃失,便是人船傾覆。想當年,他們必是從惡浪中贏得了生機,活下來,找個好女人,繁衍子嗣,將泥草房翻新,蓋起瓦房,再換一條大馬力的船,好日子才在眼前徐徐展開。
我最喜歡聽老漁把式說古。漁村拆遷后,他們住上了高樓,甚至喝起了工夫茶,這是從前做夢也想不到的。但他們好像并不習慣。除了口味嗜好與現代都市的養生理念不符——他們嗜腌制品和發酵品,嗜咸魚和蝦醬——言談上,也是三句話不離出海打魚那些事。孩子們各自成家,老漁把式守著寬綽的新房,寂寞比大海還深。實在耐不住了,會去碼頭打工。腿腳風濕嚴重,出海是做不成了,就分揀漁獲、補網。賺多賺少不重要,他們是想賺樂呵,賺存在感。任驕陽暴曬,魚腥熏人,機油辣眼,久違的興奮感卻從他們的心底隱隱升起。
這類老漁把式我結識了十幾位。在手機通訊錄里,他們分別叫作高峪村老王、阡上村老劉、胡家山老朱、齋堂島老石、顧家崖頭老張……中秋節送兩斤月餅,或者給他們拍幾張照片洗印放大,那一張張老臉就笑成了風干的魚皮。“爺們說說吧,還有什么故事。”此話甫一出口,他們就忽然滿臉委屈,憋壞了似的。
高峪村老王跟我說到了“白頭浪”。“這種浪一旦出現,不管天空多么晴朗,船必須馬上返航,回港避風。碼頭這邊,則要著人力加固設施,防止船舶走錨、擱淺和碰撞……”講著講著,他竟靠著椅子睡著了,陽光斜斜的,伴著他的呼嚕,我卻想起了《儒林外史》中的一段:“大爺吩咐急急收了口子,彎了船。那江里白頭浪茫茫一片,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。”
根據浪與風的關系,海浪分為風浪和涌浪兩種。風吹到海面,與海水摩擦,形成風浪。風浪波面陡峭,波峰附近常有浪花或大片泡沫,此起彼伏,變化在瞬息間。涌浪擁有更加規則的外形,排列比較齊整,波峰線長,波面平滑。隨著風場加大、時間持續,不管風浪、涌浪都會起魔性,像猛獅嘯天,像怒虎吼山,像惡狼撲肩。
阡上村老劉喜歡顧左右而言他。有一年冬至已過,魚越來越少,船出來兩天了,一直沒有收獲。中午太陽很好,氣溫回升,船上忽然飛來了十幾只綠頭蠅。正是吃飯時間,剛燉好一鍋雜魚,蒼蠅卻越聚越多,他不得不放下筷子驅趕,嘴上罵罵咧咧。我立即問:“茫茫大海,海路遙遠,蒼蠅從哪里來的呢?”老劉干咳了一聲:“莫急,聽下去便是。”
蒼蠅究竟從何而來,并不打緊,它們帶來的信息倒是讓老劉滿意。祖輩有諺:“船上蒼蠅飛,不日東風吹。”老劉邊驅趕蒼蠅邊跟船伙計說,吃完飯就地扎錨等魚,東風會送來魚汛,船不必再跑了。船伙計臉露喜色,因為誰都想早點靠港回家,老婆孩子熱炕頭。誰知剛收起碗筷,船上又飛來一只小鳥。小鳥的出現,也帶來一個信息:海上要刮西北風了。
我擔心老劉年事已高,言語不周,一會兒東風一會兒西北風,到底怎么回事?老劉說,“西風不受東風氣”,這符合冷暖空氣對流的原理,按照以往的經驗,很可能是先刮東北風再轉西北風,風力不會很大。果不其然,是夜海上刮起偏東風,第二天轉為西北風,三四級,無關痛癢,但也把魚群堵在了路上。
胡家山老朱的故事最驚險,他說自己是死過好幾回的人。最懸的一次,四十年前,在外海。連日風平浪靜,海里沒貨,老朱不甘心回返,打算天亮后繼續往西尋找漁場。西面常有不明海流,會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渦,這多半是海底狀況惡劣所致。據說再粗壯的樹干一旦被卷入,浮出水面時必是遍體鱗傷,仿佛長了硬硬的鬃毛。海流狂暴且有驟雨助威時,最是危機四伏,無論大船小船,稍不留意都會被卷走。
海流隨潮漲潮落或急或緩,通常每六小時起伏一次。按照以往的經驗,老朱會在平潮期出發,在第二次平潮到來的時候,再帶著整船的魚蝦一起返航。若是沒遇上一陣能把船送去又送回來的平穩側風,老朱怎敢妄動。
海上一絲風也沒有的情況總是十分少見,卻讓老朱碰上了。凌晨等風,老朱睡不著,站在甲板上,天海沉湎于黑藍之中。忽然,空中一團云,眼見著伸展開來,狀如彩虹,卻是白的。老朱覺得詭異,大叫不好,喊醒眾人,立馬起錨,尋找最近的避風港。
話落不過十分鐘,大海忽然晃動起來,層層濁浪由遠及近,一股惡風盤踞其上,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邊了。老朱命船掉轉,用船頭斜對著風來的方向。這時天已放亮,不遠處的一條船,稍晚了一步,轉向的時候側面迎風,被吹翻了。另外一條船,想收帆已經來不及,只能砍斷了兩根桅桿,整個船身幾乎被巨浪覆蓋。還有一條,順風順水地跑,結果讓浪掀起屁股,再過來一排浪就完了。老朱和船伙計嚇蒙了,自保都是未知,何談救命。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艙。一開始他們還拿起水桶、鍋盆往外舀水,后來就放棄了,暴雨紛披,天已經漏了,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了。一船人就那么眼睛瞪著,頭發豎著,撕心裂肺地吼著。
說來也怪,真的到了漩渦邊緣,老朱反倒比之前平靜了許多。心一橫,聽天由命,喪魂失魄的恐懼消除了一大半,取而代之的,是對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贊美。他甚至為即將見到死于海底的父親而高興起來。
幸運還是降臨了,暗流縱橫交錯,船漂進了其中的一條,借助慣性,往西漂了一個時辰,又往北漂了兩個時辰,才順流漂到了背風面,僥幸地拋下錨。錨下了,船絕不能停。錨的力與風的力較勁,彼此撕扯,一種可能是走錨,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,五馬分尸一樣。這時,唯有順著海流的性子捋,來回遛船。兩天過去,惡浪才退,老朱帶著五個人,從墳墓里爬了出來,他們原本黑亮的頭發,已經白了……
老漁把式說古,最后總會說到船。現在都是鐵殼大船了,數字雷達、導航系統、探魚器等等一應俱全——然而我知道,老漁把式說的是那條小舢板。他們叨念著:“舢板窄得像片樹葉,被浪頭扯來扯去,可不知咋的,睡在上面還挺踏實。”
我想象著那幅畫面:他們正當壯年,渾身古銅油亮,小舢板載著對美好生活的期盼,剪開了黎明,朝陽正從海上騰空而起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4年01月19日 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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